年味儿
秋风客
一个在农村长大的人,在城里过大年,总感觉少点什么。“男孩儿要鞭炮,女孩儿要花袄,老爷子要顶新毡帽。”那种年俗似乎已渐行渐远。于是又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,总觉得还是那时候才有年味儿。
一到腊月,房前屋后零碎的鞭炮声震得人心痒,孩子们正在用特有的方式催促春节的脚步。这是一种煎熬似的快乐的期盼,大年离得越近,就越急切。小伙伴们开始在墙上画道道做倒计时标记,并且隔三差五的彼此检查。大家只相信标记,如果有谁粗心大意弄错了,就要受到严厉的指责。你想,在那个年代,一个农村孩子,弄错了吃饺子、穿新衣、放鞭炮的日子,肯定是一年中最大的遗憾!
这些天大人们忙着准备年货。上世纪70年代的北方农村,还没有解决好温饱问题。说是年货,其实也没什么贵重和稀罕的东西,数量质量都没有标准,只是量体裁衣、看面下锅罢了。但是家家户户都快快乐乐地忙碌起来。
摊花儿(玉米煎饼)、炸糕、蒸点心、压粉条、做豆腐、生豆芽,紧锣密鼓,样样不能落下。摊花儿:铛子里嚓——的一声伴着喷香的玉米味儿,一张圆薄精润的花儿摊好了。炸糕:油锅烧得翻江倒海,哧溜一下,捏好的素糕从油锅的这边推到另一边,就可以出锅了。带馅儿的、不带馅儿的,挑着吃。带馅儿的叫馅儿糕,不带馅儿的叫素片子。有爱吃现炸的,为的是皮儿脆内酥;有爱吃出锅后再捂好的,为的是软溜溜的,一咬满嘴油。也有爱吃素糕(不炸的)的,随意。炸糕要趁热送到左邻右舍去分享,这是老家的习惯。一则传递乡情,二则对比手艺。蒸点心(圆形的馒头,顶部中央点红点):白面的,紧俏,不能放开吃。压粉条:土豆粉和精到了,河捞床子架在铁锅上,锅里的水要保持滚烫。大力士站在锅台上使劲压下河捞床压杆,或细粉或宽粉坠入锅里,很快煮熟,盘成圆坨。这时家里云遮雾绕,窗户纸常常被打湿,要经受一次巨大考验。刚出锅的粉条加入盐和胡麻油,或再倒入些许醋,吃起来像泥鳅一样滑溜,一不小心,哧溜一下,一碗进肚。这些制作好的食物都要放在粮房的缸里冻上,到吃的时候要提前拿回来饧一饧。做豆腐:要提前去生产队里挂号。一个生产队一个豆腐房,腊月这些天没有闲着的时候。为了吃上新鲜的豆腐脑或小葱拌豆腐,有时要等到深夜,但是决不能放过。热乎乎的豆腐脑撒点盐滴一点胡麻油,香味入脑,回味无穷!吃一碗小葱拌豆腐,那生鲜的豆香混着葱香和胡油香,伴你美滋滋地入梦。在家里腌制豆芽比较费事。绿豆芽在室温下大约20天才能出缸,且需要每天换水。为了保持基本恒温,豆芽缸只能在炕上挪来挪去,选择温度适合的地方。这需要通过观察豆芽的颜色来决定。豆芽发红,说明温度有点高;豆芽不长,说明温度有点低。生好的豆芽倒入开水焯熟,搁上花椒葱花经胡麻油一炝,香味入心,馋得你直流口水!这20来天倒腾来倒腾去,真值!村里杀猪宰羊的很少,炖肉的人家凤毛麟角。但人们顾不上去想这些。
别看准备了这么多年货,可在当时的年月,家口多,胃口好、饭量大,吃饱是一种奢侈,吃肉是一个梦想;所以无论是谁都不会挑剔食物,不管是哪一样食物都叫人眼馋。孩子们饿了,就从大缸里掏几个冻得硬邦邦的摊花儿或是炸糕,慢慢地啃嚼,越啃越有味儿,啃着啃着年就来了。
“二十三,糖瓜粘”。二十三是小年,这分明就是大年的序曲,但对于绝大多数人家来说,还不到食物开放的时候。传说这天晚上要送灶王爷上天汇报一年的履职情况,叫做“送灶”。人们把麻糖抹在灶王爷的嘴上,意味着“嘴甜”。祈求他老人家“上天言好事,回宫降吉祥”。如果灶王爷上天说出谁家丑闻,谁家就要灾祸临头,大意不得;所以麻糖是必备的,而神仙只是闻闻味儿,真正享用的是我们这些“小神仙”,该算作是一年一次的特权吧。麻糖味道不错,甜甜的麻麻的,还粘嘴粘嘴的,粘手粘手的,也真的粘住了大年。
小年一过,就该打扫家了。不打扫家不算过大年。打扫家的营生不能推到年三十儿,谁家年三十儿才打扫家,会被全村传为“美谈”,并自然荣获本年度“最邋遢人家”称号。这几天,卖涂料和刷子的小贩也很应时的在街上晃来晃去,叫卖声连喊带唱听起来很新鲜。于是家家户户、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地行动起来,一场全民总动员的卫生大战在全村拉开大幕。不论是村东头,还是村西头,走到哪都能看到窗户被扯得黑布隆冬,女人们裹着头巾,站在窗台上挥舞着笤帚,清扫窗户。男人们匆匆进出院子,准备刷家用的工具涂料,或去借回来凳子准备爬高上低。院子里一大堆一小堆的东西用布单子苫着,都是从家里搬出来的。晾绳上搭满衣服被褥,颤巍巍的。
我家也不落后。一大早,父亲将火炉生得旺旺的,以免家里上冻,因为过一会儿要刷家,扯旧窗户纸糊新窗户,这都需要一定的室温来保证工作质量。准备工作是必须的:往外搬东西,晾被褥,熬浆糊,泡白土(一种刷墙涂料),彻底清扫房间。粉刷顶棚、墙壁之前,先要用刷子蘸上清水清洗,晾干了再用白土涂料粉刷,这样才能刷白。那时候,土默川上居住的人家大都是锅台连着大炕,厨房卧室一体。家里的油烟已经积攒了一年,必须先清洗再粉刷才好。接下来的重头戏是糊窗户。细木条窗棂四个面,屋内的一面抹浆糊、粘窗纸,映窗花。俗话说,“针尖大的窟窿,透过斗大的风”。糊好了,“一层窗户纸,能抵七级风”,不仅密封保暖,还能守护好全家的精气神;糊不好,走风漏气,邪气进家,福气四散。这项工作责任重大不说,还有很高的技术要求,一般人不敢揽捞,只有母亲能熟练地恰到好处的完成。母亲安顿我们先扯掉旧窗纸,再仔细铲除窗棂上留下的纸浆,最后用笤帚扫干净。母亲手边准备好窗户纸,开始用手指头轻巧地抹浆糊。这是成败的第一步。不能抹多了,要正好盖住窗棂,不然多余的浆糊会引来麻雀啄食,衔破窗纸,后患无穷。第二一定要手脚麻利,节奏明快。如果掌握不好节奏和速度,浆糊会很快上冻,只能铲掉重新再抹。母亲抹好了浆糊马上将新窗纸与窗口轻轻粘合,端详方正了,按两头,平展了,两手轻快地分开、迅速抚压纸面,像钢琴家熟练地敲打键盘一样,窗户纸就平展展严严实实地粘牢了。随后再粘映上漂亮的窗花。每一扇窗户母亲都要亲手操作以确保万无一失。哈哈!严丝合缝,大功告成!接下来,把该搬回来的东西搬回家,又开始张贴年画。毛主席老人家的画像必须贴在正中央,这是不容马虎的*治问题。《沙家浜》《红灯记》之类的戏剧年画贴在大炕的墙上,方便多看几次。其他的可以随意。紧赶慢赶,天就黑了。华灯初上,家里还飘着白土涂料的清香。全家人你瞅瞅、我看看,墙壁、顶棚,白刷刷的;刚刚糊好的窗户,亮花花、红蛋蛋儿、咯嘣嘣儿,是那么喜庆和惬意!一天的疲劳悄然褪去,高兴得就像住进新家一样。
大年到了。年三十儿一大早,小伙伴们就在我家门前晃来晃去。可我的新棉裤还剩最后几针没有缝完。我心急如焚地催促母亲,母亲急的扎了手。现在回想起来,家里兄弟姐妹多,母亲要做六口人的衣服,实在是赶不过来,而那时的我怎么会理解母亲的辛劳呢。小伙伴们聚齐了以后,总要先比一下新衣服、新鞋,再比谁的鞭炮多。不管人是否出奇,如果带的鞭炮多,身价相对会提高一些。新奇的发型,如“锅盖头(头顶只有一小片头发)”、“一根辫儿(长命辫)”、因为吸引眼球,会被反复纠缠地追着看。没有换新衣服的伙伴,会被同伴刨根问底,自然也少了几分欢喜样儿,不过只要玩儿起来就什么都忘了。
这天上午,父亲让大哥二哥在东厢房挂好云谱(先人排序图),然后领我们去上坟祭祖。回来后在云谱前敬香磕头,就算是请回先人过年了。此后直至初五,每餐前都要先向“云”敬食敬香,然后才能开饭。
春联在当地叫“对子”。“对子”一般要在二十九或三十贴好。对子大多求人写,卖的很少。贴对子也有讲究。我家的对子,都有二哥指定地方来贴。“抬头见喜”或“出门见喜”贴在院门正前方。“春色满园”“春回大地”贴在院门正上方,两侧竖联与横联相配。猪圈贴“猪羊满圈”,或“牛羊满圈”。粮房门上贴“五谷丰登”或“连年有余”。其他地方只要是辞旧迎新吉祥如意的诗句就行。不识字的人家有贴反上下联的,横联不配的,更有把“牛羊满圈”贴在家门上闹出笑话的。这些都无所谓,反正该贴的地方都得贴上,好寄托对来年满满的祝愿。
那些年,全村没有电视看,三十儿晚上,更没有春晚这一说。华灯初上时分,我家包饺子的准备工作就绪,这时舅老爷就会过来。舅老爷讳名车树全,一人过活,是我家除夕必不可少的客人,不单是包饺子的主力*,更是讲笑话的把式。一家人边熬年边包饺子边说笑,非常热闹地自演着我家的“包饺子春晚”。兄妹四人当中大哥二哥随时听候调用,做一点小零碎营生。我和妹妹在炕上听大人们说笑。只见父亲擀着饺皮问舅老爷:“大舅,那(nei)年村里唱《杀庙》,你扮演韩琪,怎么把个秦香莲杀得下不了台?”我第一次听说舅老爷会演戏,马上好奇起来,急不可待地叫起来:“舅老爷,快说了哇?”舅老爷不紧不慢地捏着饺子边儿,一边带有自嘲地讲起当年的故事。那(nei)出戏叫《杀庙》,说的是宋朝时候,一个叫陈世美的穷书生进京赶考,中了状元。被皇帝招为东床驸马,就是给皇帝当了女婿。其实,这个陈世美在老家已经娶妻生子,媳妇叫秦香莲,生有一男一女。陈世美当了驸马其实是骗来的。如果叫皇帝知道了,那就是欺君之罪,要被砍头。再说老家的秦香莲,男人进京赶考却一直没有消息,最后终于打听到自己的男人做了驸马,就带着两个娃娃来找他。可是陈世美不认,将他们赶了出去。可怜的秦香莲和两个娃娃流落街头,讨吃要饭,晚上找了一座破庙住下。陈世美怕皇帝知道这件事,就派手下一个叫韩琪的去追杀秦香莲,要斩草除根。韩琪追到破庙里,要杀秦香莲母子。这出戏演的就是这一段儿,所以叫《杀庙》。舅老爷扮演韩琪。村里的一个兄弟扮演秦香莲。演到韩琪追杀秦香莲的时候,秦香莲跪着苦苦哀求,这时要说一句台词:‘好汉爷,你把俺母子可怜!我身上无有半文钱。’哎!谁想这个秦香莲把台词给忘了,愣在那不动。舅老爷一下就戳火了,心想:教你狗的拍戏时候顶儿郎当!现在叫我(e)救你,等的哇。舅老爷拿刀就砍他的头,秦香莲吓得爬起来就跑。他在前头跑,舅老爷举着刀在后头追。戏台上跑了两三圈儿,秦香莲就喊舅老爷的真名了,“哎呀,树全大哥,快杀了我(e)哇,跑不动了!”戏场的人一看演砸了!笑下一虎片。”我们一家人也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过了一会儿,大家缓过神来,父亲又说:“大舅,再给我们讲讲每年都讲的老故事哇!”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叫《白山》,是舅老爷的传统节目。于是舅老爷又讲起来:“白山白山、姓白名山。种田打鱼,勤快能干。娶个懒妻,名叫金蝉。爱睡懒觉,日照三竿。不会做饭,就煮鸡蛋……菩提老祖,夜访白山,念他勤善,留下金钥匙一串…….”。笑声中,初一到初五的饺子包好了。饺馅儿是大量的胡萝卜和极少的羊肉。别看肉少,由于父亲拌馅儿的水平全村闻名,因此吃起来很香。现在的条件这么好,也再没有吃出那种味道。
一夜连双岁,五更分二年。子时将至,三元新启(岁元、月元、时元)。灶王爷爷就要返回人间上班,家家户户旺火通天准备接驾,一家人神叨叨地来到旺火跟前,不敢出一口大气,否则会惊走神仙,叫做“接神”。叮——咣!第一个二踢脚腾空而起,打破神秘的寂静,为故乡送来第一团祝福的火焰。紧接着叮咣叮咣噼里啪啦……大麻炮小鞭炮此起彼伏响成一片。穿天猴吱吱的尖叫着冲向夜空,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弧线。偶尔还能看到几个礼花在空中绽放(回村过年的城里人带回来的),装点着故乡五彩缤纷的除夕。
临晨一点多吃年夜饭。年夜饭很简单,下饺子,一盘绿豆芽。在当地,只要一说“一冷一热”就知道是这两样了。
初一早上开始拜大年。这是硬指标,要按辈分长幼安排对次序规划好路线。村子大,亲戚多,一天走不完。压岁钱不打紧,得到几块儿糖或一把瓜子就高兴。但该去拜望的,绝不能拉下,这是规矩。不能让村里的人笑话孩子们不懂理路。村里的人见面都问“过年好!”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,只觉得人们说的真对,因为过大年确实是比平时好多了。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,不管是谁,能过一年又一年,确实不容易呀!
“正月十五雪打灯,来年一定好收成”。在洋洋洒洒的雪花中,大红灯笼随风轻摆,元宵节来了,最红火的时候到了,爱红火的人坐不住了。
村里闹元宵不叫闹元宵,叫“办红火”。习惯是十四开场;十五高潮,晚上放焰火;十六收尾。
正月十四半前晌,大喇叭开始高声吆喝:“办红火的人们——来大队集合!”反复几遍。不一会儿,秧歌队,脑阁队,杂耍队,高跷队,鼓匠班子,各个兵种纷纷亮相,依次排开,接受检阅。街道上挤满了看红火的人群,吹鼓手开道,唢呐阵阵、锣鼓喧天,一时间整个村子沸腾起来。
你瞧!秧歌队披红挂绿,浓妆艳抹,轻盈的脚步准确的踩着鼓点儿:“磬/磬/齐磬/磬,大同/来了个/丰镇/镇,”两只手潇洒地甩着彩绸、扭动着腰肢。张家的大姑娘扭着扭着害羞了,撒腿往回跑,李家大姐后面追着往回拉。杂耍队最能出洋相。大头宝宝笑眯眯的胖乎乎的见人就抱,吓得看红火的女人们赶紧往后躲闪。骑毛驴的撅起驴屁股冲着人群乱蹦乱踢,逼得人群向后退去又向前涌来。跑旱船的一身短打扮,脚下生风碎步如飞,船头一起一落,随波荡漾,真像是在水上划船一样。踩高跷的能人假装一个趔趄,把那些看不懂把戏的人吓得七窍生烟。
伴随着节奏欢快的唢呐声,最亮眼的脑格队走过来了!远远望去,花团锦簇、腾云驾雾一般。一支脑格由两人组成,直立在上面的一般是六七岁左右的小姑娘,下面是扛脑格的壮汉,两人由结实的铁制脑格架连成一体。上脑格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小美人,一个个头戴凤冠,面如霓虹,身着彩衫,足蹬金莲,真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。扛脑格的壮汉随着唢呐“嘟嘟哇——拉嘟哒——”的节奏,边走边左右交替抖动双,肩膀上的小美人水袖飘洒,彩带飞花、舞姿翩翩,赛过仙女下凡。看红火的女人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,瞅端是那家的姑娘,嘴里不停地啧啧赞美。俗话说,“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”。内行的人则更